- 都市漫游
钟文凯
The map is not the territory. - Alfred Korzbyski
搬来纽约后一直住在中央公园西边的上西区,上班要到曼哈顿南端的下城金融区附近,理论上我每天总得花上一个多小时来回两次穿越大半个都市。事实上,除了从家或办公室步行到地铁站所经过的一两个街区以外,这种“穿越”更准确地说是从地底下“钻”过去的,因此也就完全错过了头顶上由网格状的道路和密集的高楼所构成的曼哈顿。我想我跟很多习惯于“两点一线”的忙碌生活节奏的纽约人一样,乘坐地铁无意中竟成了日常生活里能对城市进行直接物质体验的基本方式。
地铁站是邻近街区的交通枢纽,距离地铁站的远近往往影响到房地产价值的高低;反过来,地铁站又是城市空间向下的延伸,或者干脆与建筑物的底层结合在一起,因此在不同程度上投影着其所在街区地面世界的某些属性。快车站当然都被分布在城市活动相对集中的区域,和慢车站相比有着截然不同的运行节奏和人流密度。不难观察到,在不同车站上下车的乘客有着个性颇为鲜明的职业范围、种族年龄、甚至衣着打扮,比如华尔街西装笔挺的金融界人士、苏荷区衣着入时的青年、坚尼街的华人、时代广场的游客。位于四十二街和百老汇大街交叉点的时代广场车站无疑是最令人着迷的地铁站之一:这个地下的“迷宫”实际上蔓延连通到附近的十几个街区,同时也是1、2、3、7、9、A、C、E、N、Q、R、S、W等十多条地铁线路以及长途汽车总站的交叉汇合点。拥挤的站台,看不到尽头的通道,连接不同层高的 - 楼梯、坡道和自动扶梯,无数的出入口和方向指示牌构成了我所经历过的最错综复杂和难以理解的空间形态。每次在时代广场换车,总会遇到各式各样来自五湖四海的“地下”演出:提琴、风琴、吉他、节奏激昂或沉闷单调的鼓声、一个人组成的“摇滚乐队”、“小丑”的即兴表演、黑人少年的团体霹雳舞、甚至来自中国的轻快的洋琴又或如歌如泣的二胡… 每隔几分钟的列车一到,这一切都将被淹没在铁轨发出的无情的噪音和四散的人流当中。
在终年不见天日的地底下乘坐地铁所获得的对城市的感知,就像是人被蒙住了眼睛,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单调、残缺和忧郁的。坐过纽约地铁的人都有这样的印象:黝黑漫长的隧道,大同小异、一闪即过的地铁站,布满了口香糖踩成的黑斑的长长站台,破旧的瓷砖和马赛克贴面的墙体,惨白的灯光下肤色各异却同样疲惫并且永远陌生的面孔。
但是,在都市生活中,总有那些不同寻常甚至是历史性的片段,或者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又或者是因时势所迫,人们会偏离、打破已经建立的重复秩序,以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沿着没有预先设定的轨迹去体验他们朝夕相处的都市,重新发现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环境里鲜为人知的一面。
- 二零零零年一月一日 凌晨
举世期待的千禧年庆祝活动伴随着地球的自转愈演愈烈,接力式地顺着一个个时区由东半球推向西半球,我们在电视上目睹这股热浪终于在曼哈顿时代广场的狂欢中达到了高潮。从一百零七街朱涛家的晚会出来时,比纽约再迟三个小时的美国西岸的新年钟声也已经敲过,大家喝得微醉,却仍余兴未尽,决定乘地铁到时代广场去“后睹为快”。
几小时之前挤得水泄不通的一百多万民众早已各散东西,留下的多是继续兢兢业业地值勤的警察。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和液晶显示牌依然忙碌地闪烁着,最大的荧光屏在现场直播夏威夷的新年倒数计时。时代广场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疯狂的战斗,空气中还飞扬着彩色的纸片、弥漫着未散的硝烟气息,街道上则是一片垃圾的海洋:一个狂欢后精疲力竭、近于虚脱的城市空间。
都市漫游的下一站是到曼哈顿南面的斯泰敦岛去迎接新千年的第一次日出。从世贸中心底下的地铁站出来,除了我们几个附近已经再没有别人。一切都仿佛是发生在梦境当中:闯进了西萨 • 佩里设计的空荡荡、种着假棕榈树的世界金融中心冬园,然后沿着哈德逊河畔的巴特利公园往南摸索前行。浓雾就像一堵厚厚的墙包裹着我们,完全挡住了河对岸新泽西的灯火,甚至于连脚下的河水也无法看清。夜幕下我们很快便迷失了方向并逐渐失散,观看日出的行动以失败告终。后来听说只有晓峰登上了去斯泰敦岛的渡轮,他是否看到了日出我们不得而知…
我想我的记忆在这里已经分叉了,也许是人们所说的另一个、“真正”的千禧年——二零零一 - 年——的第一个清晨,我们确实曾经乘坐地铁到东南面的康尼岛上去看日出。当地铁冒出地面升上曼哈顿大桥时,我的体内突然间释放出一种重获自由的兴奋。天色已经由漆黑转为暗蓝,身后曼哈顿岛从南到北黢黑的轮廓线可以一览无遗,桥下滚动着看似平静的东河,对岸是晨曦中慢慢苏醒的城市,几根高耸的烟囱开始冒出浓烟,更远方是镶着金边、旭日喷薄欲出的地平线,眼前轻微晃动的铁轨将要把我们带到康尼岛上盖满白雪的沙滩,迎面的寒风和湛蓝的海水,还有在耀目的朝阳下至今仍然屹立的环滑车道游乐场废墟,使人们回想起这里曾经兴盛一时的过去。
(雷姆.库哈斯在《癫狂的纽约》一书里谈到: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随着新式桥梁和现代交通技术的到来,康尼岛成为曼哈顿的居民为了逃避日益拥挤的都市而蜂拥光顾的度假胜地。一九一一年和一九一四年的两场大火将这里的大半游乐设施夷为焦土。)
- 一个都市的容貌和心灵可以在一日之间被彻底而永远地改变。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 早晨
地铁卡在十四街和钱伯斯街之间已经有大半个小时了。早上出门前听桂怡说在电视上看见有飞机撞上了世贸中心大楼,当时也顾不上细想,就匆匆挤上了往下城上班方向的列车。静止的车厢外是狭窄漆黑的隧道,窗玻璃反影着车厢内的一切;列车员大概也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广播里的声音了。乘客们既焦虑不安但又束手无策,这种被囚禁的感觉使我想起电梯突然停在上下两层楼之间的困境。
车子终于还是动了起来——不过是反方向往回开。从十四街地铁站出来,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街道上一片恐慌:警车、救护车、救火车的鸣叫声不止,还出现了平时难得一见的军车,头顶上军用战斗机呼啸而过,有人举着呼吁义务献血的牌子… 我们隔着已经锁上的电器店玻璃门,难以置信地看见电视上正反复播放世贸中心双塔倒塌和华盛顿五角大楼被袭的画面! 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打电话,设法与这个明显已经失去理智的世界重新取得某种联系。偏偏这时候手机的线路都无法接通,因此每一个街角的收费电话亭前都排着长队——过后我们才听说是由于世贸中心北楼顶的通讯天线早已化为灰烬的缘故。塞西莉亚上班的公司就在世贸中心旁边,不知道她现在哪里? 听说老尹要跑到下城去看个究竟?!
在一股无形力量的驱逐下,人们不约而同地大批向北逃避。地铁是绝对不能坐了。我和桂怡融入周围的人群,开始了从十四街步行回一百零六街的“长途跋涉”。途经的每一座标志性建筑物都已经被警察封锁,街道上不时会出现一些满脸满身都是尘土或者是血迹斑斑的行人, - 我们的耳边同时缠绕着各种死里逃生的真实故事和无从证实的传闻和谣言。我忍不住频频回首:记忆中世贸中心双塔在城市的视线里本来就没有一个非常准确的位置——无论站在任何一个街角往南远望,我总是觉得缺失了什么,取而代之的只有蔚蓝的天空下隐隐约约一片黄褐色的烟雾。
(曼哈顿东南面两英里以外、住在布鲁克林的宛冰家的天台上,九月十一日从天而降飞雪般的纸片。她拾获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以下地址:世贸中心一号,七十七层,纽约,纽约10048-7799)
- 九一一以后,地铁系统的运行经过一年多时间才刚刚逐步“回到正轨”,前一阵子全纽约的地铁和公共汽车工人又因为劳资纠纷威胁着要闹罢工。如果没有了每天服务六七百万人次的公共交通系统,整个都市的运转将会陷于瘫痪的边缘,已经是状态低迷的纽约经济更会蒙受雪上加霜的打击。市政府不得不提前准备一系列的应急措施,其中包括:协调各种车辆进城的时间以减少路面交通的阻塞;规定私人汽车必须多人乘坐;增开渡轮、小巴的班次;鼓励市民使用其他临时替代的交通方式,比如结伴合乘计程车、骑自行车、踩滑板、溜旱冰、步行,等等。
罢工在最后的关头通过劳资双方的谈判和妥协终于还是被避免了,但是这个事件却使我重新想起了从我住的上西区到下城去的另一条途径:沿着曼哈顿岛西面的哈德逊河岸边是一条为骑车、溜旱冰和慢跑的人们所设的专用道,从北边的河滨公园一直通往南端的巴特利公园。听说李虎和文菁有时候就是沿着这条小路骑车上班的——既锻炼身体又减少空气的污染——何乐而不为呢?
某星期天 下午
这是一个冬日的下午,地面上的积雪未化,但多被铲上了路边,像一道道堆起的战壕。光秃秃的树枝背后,太阳懒懒地半露着脸,河滨公园的露天球场上不见了夏日的辉煌,只剩下几个溜狗的人。溜旱冰应该是对城市的路面状况最敏感的交通方式:什么时候上坡、什么时候下坡、地面上的材料质感如何,脚底下总是一清二楚。像我们这样的新手就不大敢到中央公园去,因为里面的地形起伏和坡度变化太大;而且必须佩戴上头盔、护肘、护腕、护膝等全副武装,否则后果可能是残酷的——我的同伴宏伟对此还心有余悸。
- 沿着河滨公园的自行车道滑行,过了西七十九街一带的游艇停泊场,再往南你会发现自己一下子被甩到了都市的边缘。曼哈顿岛的轮廓线决定了这个城市的界限,但与世界上许多别的河滨城市(比如巴黎、伦敦、上海)相比,历史上的原因使纽约没有能够充分利用两条河流所提供的景观资源,反而被东西面各有一条南北向的高速公路切断了与水面的联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曼哈顿是一个背靠水边的内向的都市。六、七十街附近有一段路我们滑到了高架高速公路的肚皮底下,朝向城市的一面是在原货运列车停车场遗址上新建起来、尺度丑陋的公寓楼群,另一面是长满了荒草的河岸、河边上火烧后的浮桥残骸,还有伸出河面的废弃码头:有的只剩下露出水面的木桩,有的只留下在日晒雨淋下变得锈迹斑斑的钢架,像怪物一样扭曲变形。
哈德逊河上的船只流量一定是今非昔比了。一个世纪以前,全盛时期的纽约港依赖一套由数目众多的汽轮、渡轮、驳船、拖船、木筏组成的水上交通网络为这个迅速发展中的都市源源不断地输送各种货物,哈德逊河宽阔的水面和长长的堤岸为此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沿河从曼哈顿南端逆流而上直到西七十街附近,曾经有编号从一开始的一百零八个凸式码头——其中之一还是沉没在大西洋冰海里的泰坦尼克号游轮从未到达的目的地停靠点。今天,这些码头有不少已经完全荒废颓落,有的继续服务于为数不多的客轮、渡船、游艇或水上救火船,另外一些则被转变为新的用途:九十三号码头上的纽约卫生局冬季融雪用的粗盐储存仓;八十四号码头旧址上停泊着体量庞大的退役航空母舰“无畏”号,现在是“海-空-太空”博物馆;七十号码头附近一个早期的水泥船坞成为了直升飞机降落台;五十九到六十二号之间的切尔西码头则被开发为一个大型的娱乐、体育运动中心,其中包括五十九号码头上的高尔夫练球场;此外还有四十号码头上臭名昭著的违章汽车停车库,以及通往新泽西的荷兰隧道的通风塔,等等。在纽约市政府的计划中,我们所途经的整个狭长的河岸将被发展成为一个连续的哈德 - 逊河滨公园。
身边的高速公路从西五十七街开始就降下来地面的高度,车流差不多是在与我们“并肩而行”。中城的帝国大厦一直逃不开我们的视线,但是隔着高速公路的城市始终显得可望而不可及。不知不觉之中我们在滑轮上已经度过了近两个小时,中国城所在的坚尼街近在咫尺。再往前视野的左边出现世贸中心倒塌后的“零之地”,右边是当初兴建世贸中心时用地基里挖上来的泥土在哈德逊河畔填出的巴特利公园,今天已经变成了颇具规模的高尚住宅小城。河那边也有新泽西的高层公寓楼,在仲贵家的窗口几乎可以将整个曼哈顿岛收于眼底——从接近最北边的华盛顿大桥一直到下城。哈德逊河的流水往南很快就要汇入纽约湾了,远处只有一小点的自由女神像在日暮下依稀可见…
[本文发表于《世界建筑》2003/04 (总第154期),“纽约新建筑”专辑,p114-115。图片为作者另加。文中提及的人物均为当时在纽约工作或学习的“建筑同志”(Archi-comrad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