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奖的时间维度
钟文凯
一
在关于路易斯 • 康的纪录片《我的建筑师》里,贝聿铭先生在访谈中说过这样一段话:“建筑必须经受时间的考验。如何评价一件作品——你所知道的建筑师设计的令人兴奋的、精彩的作品? 它们在二十年、五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 那才是衡量的尺度。那就是为什么萨尔克研究所会永远像它最初构想时一样的完美。人会生老病死,但作品的精神会流传下去。”
贝先生本人在职业生涯中获奖无数,早在1983年就已获得被称为专业最高荣誉的普里兹克奖。2004年,当他的代表作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东馆获得美国建筑师协会(AIA)颁发的“二十五年奖”时,贝先生仍十分兴奋,称这是他最珍视也是他一生中获得过的最重要的奖项之一。
从时间跨度来看,AIA“二十五年奖”的确是一项很特别的建筑奖,每年评选出一个建成时间在二十五年到三十五年之间的作品。建筑物不仅要保持完好的状态,还要出色地满足其使用功能,而且不得改变原来的使用意图。更重要的是,作品必须具有持久的影响力。以建筑物正常的寿命来看,二三十岁的建筑还处于风华正茂的青年期。这样一段不算太长的时间有助于把作品推到更为宽广的时代背景下去检阅,考验一件成功亮相的作品在设计思想和建造质量上的持久力,同时也允许那些最初备受争议的作品被重新评价,或是让一些起先并不广为人知的作品被再次认识。
二十五年大约是一代人的时间。AIA“二十五年奖”多少带有怀旧的色彩,回顾的是我们上一代的建筑作品。2012年最新的获奖作品是建于1978年的盖里自宅。房子位于加州圣塔莫妮卡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郊区,购买和改造这栋小房子总共花了26万美元,却成为盖里职业生涯的转折点,不仅预示了他后来更为大胆肆意的形式创作,而且他用胶合板和铁丝网等便宜材料所进行的试验在今天看来反而显得更为原真、依然鲜活而不失挑逗性。
除了地域性的限定以外,世界各地的建筑奖对于参选作品都有时间上的限定。这种“时间维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不同奖项的设置在其所倡导的建筑价值上的取向。如果说AIA“二十五年奖”强调的是设计思想以及建造质量的持久性的话,那么更多的建筑奖则致力于推动当前建筑思潮和建造技艺的交流。例如,在授予单个项目的国际建筑奖中,阿迦 • 汗奖以三年为周期,密斯 • 凡 • 德 • 罗奖(欧盟)两年一度,斯特林奖(英国)则每年评选。在我国,WA中国建筑奖和中国建筑传媒奖也是两年评选一次。这些获奖作品几乎都是在最近一两个评选周期内刚刚出炉的新项目,体现了目前最受关注的一些建筑议题、设计思潮或技术革新,获奖者往往也包括当今最活跃最炙手可热的建筑师。例如,扎哈 • 哈迪德的作品在2010年和2011年蝉联了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RIBA)颁发给单个建筑项目的最高荣誉斯特林奖。
值得一提的是,美国还有一项在近年来几易其手但仍在持续的“进步建筑奖”(P/A Award),颁奖对象是“将来时”的建筑——尚未建成但必须是真实的委托项目。就像“进步”所提示的那样,该奖鼓励的是探索性、敢于冒险和创新,因此成为了不少年轻有为的建筑师崭露头角的途径。
如果说建筑是连接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桥梁,那么与时间维度相关的建筑品质就是恒久性、当下性和探索性:建筑可以保存记忆;建筑必须应对现实;建筑能够激发想象。建筑的恒久性与过去、当下性与现在、探索性与将来之间并不构成一一对应的关系——恒久性、当下性和探索性是相互依存的,因为将来不断地成为现在,而现在已经消逝在过去。从古埃及开始,恒久性就一直是西方建筑所崇尚的价值之一,然而我们不是生活在古埃及那样数千年都几乎一成不变的世界,当今社会二十五年内所发生的变化或许已经远远超过了古埃及的一千年。因此,没有建筑的探索性,就不会有建筑的当下性,更谈不上建筑的恒久性。如果当年的盖里没有搜肠刮肚地苦思冥想为自己的家庭改造一栋郊区住宅到底意味着什么,并且追随个人直觉进行材料和形式方面的探索,他就没有真诚地回应他所面对的平淡无味的中产阶级社区,人们也不会直到今天还记得这栋小房子并且还要为他颁奖。
二
还有另一类型的建筑奖,评选对象不是建筑项目而是建筑师。实际上,大多数建筑项目奖也是颁给建筑师的。这一方面说明建筑师在行业中所扮演的核心角色,另一方面也使人产生疑问:评奖机制是否成了明星建筑师现象的助推器? 为什么没有更多的奖项去表彰对一项建筑作品的成功作出贡献的其他参与者,比如业主、工程师、施工人员,甚至建筑物的使用者? 当然还是有例外。以英国皇室名义颁发的RIBA金奖始于1848年,授予通过毕生的工作对建筑学作出杰出贡献的个人或群体。历届获奖者虽以建筑师为主,但也包括工程师(Ove Arup, Peter Rice)、学者(Sir Nikolaus Pevsner, Colin Rowe)、画家(Sir Lawrence Aima-Tadema),甚至还有一座城市(巴塞罗那)。
个人建筑奖按照时间/年龄的尺度大致可以分为两类:鼓励扶持后起之秀的青年建筑师奖,表彰长期卓越贡献的“终身成就奖”。
建筑师常被称为老年人的职业——伦佐 • 皮埃诺是最有成就的在世建筑师之一,他曾说:建筑师应该活到200岁,因为要到70岁才能学会盖房子。照此标准,已过不惑之年的建筑师被称为青年也就不足为奇了。
出于对专业的热爱,很多著名建筑师都一直工作到晚年,甚至是生命的终点。另一位传奇般的巨匠,巴西建筑师奥斯卡 • 尼迈耶已年过一百,但仍每天工作画图,不久前听说在设计有巴西利亚四倍大的安哥拉新首都。看来,把“终身成就奖”颁发给一位在世建筑师总有操之过急的危险,很可能好戏还在后头。
把奖颁给已经去世的建筑师并非闻所未闻。美国建筑师协会于1993年把最高荣誉AIA金奖授予了美国开国元勋之一的汤姆斯 • 杰斐逊。他也是一位新古典主义风格的业余建筑师,深受帕拉迪奥的影响,代表作是自己的家宅蒙蒂塞洛(Monticello)和弗吉尼亚大学校园。这听起来有些遥远,离我们更近的清华大学礼堂就是以弗吉尼亚大学圆厅(Rotunda)为原型的中国近代建筑。
普利兹克奖被称为建筑界的“诺贝尔奖”,表彰在世建筑师“通过建筑艺术对人文科学和建筑环境所作出的持久而杰出的贡献”。如果说每一两年评选一次的建筑项目奖会把目光过于集中在“当前”,而前文谈到的“二十五年奖”又是在倒后镜中回顾“前辈”作品的话,那么“在世”相对而言或许是定义“当代”的更好的时限,因为需要评估的是建筑师此前已经完成的一系列工作,同时还能够对将来有所期待。而且我认为,把普利兹克奖看成“终身成就奖”是一种误解。虽然其中一些建筑师(比如伍重)在获奖时已经度过了职业生涯的黄金期,但有不少获奖者还正处于事业的上升阶段,他们最重要的作品在多年以后才得以陆续实现。我还记得,库哈斯在2000年的获奖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个意外——尽管他的写作和竞赛方案已经在学科内形成了巨大的影响力,但在当时毕竟还没有太多建成的作品。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任何评奖都不会有绝对恒定、普适的标准——不仅评选对象在变,评委也在变。与RIBA金奖以及AIA金奖相比,始于1979年的普利兹克奖还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奖项。每一次评奖不仅是对其自身传统的延续,同时也可以看作是对该奖的一次重新定义。评奖不应该是高居象牙塔中的裁判,评奖是一次实地考察,一次探险和发现,一次与现实发生碰撞的机会。多年来我们不止一次地对普利兹克奖的评选结果感到过惊讶,或者这正是它引人关注的秘诀所在。
三
2012年无疑是普利兹克奖的中国年。中国建筑师张永和成为评委之一;颁奖仪式选在北京举行;普利兹克奖官方网站推出中文版;王澍成为第一位获得普利兹克奖的中国建筑师。在中国当代城市和建筑发展的背景下,这是一个不失时机的选择。
今年48岁的王澍是最年轻的普利兹克奖获得者之一,但他自称是一名化身建筑师的宋代文人。要认识他,我们或者穿越到上千年以前的另一片时空,或者选择走进他的建筑。
三月末的一个雨天,我站在宁波历史博物馆的屋顶平台上,向外倾斜的墙面成了遮风挡雨的屋檐。久经岁月的砖瓦再次被春雨淋湿,愈发显得灰暗沉重,那些匪夷所思的图案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 近处屋顶上,不知哪来的野花野草不经意地从砖缝里冒出来,添上一抹淡淡的黄绿;环顾四周,烟雾迷蒙之中,又一座新城正崛地而起…
在《时间》那篇口述里,博尔赫斯谈到普罗提诺的三个时间,这三个时间都是现在。一个是当前的现在;第二个是过去的现在,即所谓记忆;第三个是未来的现在,就是想象,我们的希望或我们的忧虑。
建筑存在于长久的岁月里,也存在于每一瞬间。
那一瞬间,我似乎感悟到普罗提诺的三个现在。
[本文发表于《城市 空间 设计》2012/02 (总第24期),史建主持的《新观察》评论专栏“当代建筑:建筑奖的视点”笔谈,p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