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OLITUDE OF BUILDINGS
建筑的孤寂
拉斐尔 • 莫内欧 (RAFAEL MONEO) 著
刘宏伟 翻译 / 钟文凯 校对
感谢McCue院长的亲切致辞。再次地,我很清楚自(1985年)7月1日起接受哈佛大学设计学院建筑系主任这一职位所给予我的责任。我无法忘记那些曾经引领学院的人,请允许我坦诚地说,当我知道将要担任Josep Lluis Sert生前担任过的职位时我是多么的感动。这是极大的动力,同时也是极大的挑战。我期待并希望将他看作我遥远而深爱的导师。
对于McCue院长提名我为这一职位的候选人我深感荣幸,但亦惶恐于这一职位的使命与职责,因为我知道哈佛意味着什么: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将哈佛作为他们的向导。意识到McCue院长和Harry Cobb教授都将在我的身边,我接受了这个职位。当然在哈佛设计学院,我一定还会看到富于热忱与能力的教职员工完全能够称职地完成学院的教育目标所要求的工作。
我坚定地期望去推进Cobb教授于五年前接受这个职位时所定义的四项品质,并以此来服务于学院,在这里我引用一下他的话:“这些品质是我们(建筑学)教育任务的凝练:连贯(coherence),严谨(rigor),开放(openness),大胆(audacity) ”。我知道McCue院长和Cobb教授是多么努力地在学院里强化这些品质。开放并大胆,连贯并严谨,对于我所预见的学院未来,我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描述。这是我坚定的信仰,我将努力使这些品质保持像现在这样的充满活力。我声明我将不会辜负那些相信我的人,我现在只能以此作为我的承诺。我将
倾尽所能并将我的所有心血倾注于这所大学,来荣耀那些大学所崇尚的而我个人也深信不疑的信念:知识不是某些个人组织或某个国家的私属财产,而应该被全世界有着美好愿望的人所分享。
对我来说,今天晚上将我及我的作品介绍给同学和教学同事是职责也是荣幸。非常感谢哈佛设计学院以及以丹下健三(Kenzo Tange)的名义捐助的这个机会。我从我的设计作品中选了三个建筑物作为代表。由于要求及场地条件的不同,它们各不相同,但都是公共建筑。它们可以看作是我过去十年作品的代表。为什么是(建成的)建筑物而不是(方案)设计? 为什么是作品而不是理论? 我相信在建成作品自然而然的真实性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一个设计项目的本质及思想的连续性。我坚定地相信建筑需要物质的支持,前者与后者是不可分割的。当我们关于建筑学的想法获得了只有材料才能赋予的真实状态时,建筑就到来了。通过与局限性及限制条件的反复磨合,经过建造过程,建筑才成为真实存在。
我知道这些话听上去有些不合时宜。首先,因为我们是在建筑学院中,而在这里,学习是建立在通常意义上画图与模型的基础上的,所以我们会倾向于相信那就是学科的全部。其次,因为在过去十五年,许多建筑师相信建造并不能体现与他们所投入的努力相对应的价值。对他们来说,任务是在图板上完成的,避免了所有的污染。对于污染的恐惧是可以理解的。建筑学作为一个职业,对于任何深爱这个学科的人来说,达到满意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过去的时间里,建筑学丧失了在社会中曾经拥有的重要性。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曾说,书籍葬送了教堂建筑。虽然那不是全部的事实,但是看起来我们可以说今天的大众媒体削弱了建筑学的现实意义。无论是以最为实用的观点把建筑学与城市及住房联系在一起,还是把它看作是象征意义的载体,建筑学都不再是至关重要的。建筑师无意识地认识到这个问题,但
是却不愿意直接面对它。因此,虽然他们在过去愿意将建筑学与社会和现实相联系,却经常走上错误的道路而成为乌托邦梦想的预言者。建筑师渴望建筑学能扮演更重要的角色,或至少处于更受尊重的地位。当感到难以实现时,我们建筑师就会产生建筑可以仅仅通过绘图来表现的幻想,并以此来保护自己。这种观点曾经受到乌托邦与现实之间的辩证关系的支持。如果建筑师无法服务于现实,他们至少可以为乌托邦中梦想的未来世界而努力。这种看法产生了精美的绘图,并表现了了不起的愿望,然而在我看来,这些努力并不是本质上的建筑学——但并不是说这样做的人不是建筑师。
我意识到这样一种方式是多么盛行,然而同时建筑师必须憎恶这种方式,因为建筑物从此成为了绘图的映射,或者是这一过程的直接物质体现。这一点戏剧性地改变了建筑物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许多现在的建筑师编造程式或擅长于绘图技术,却不关心建筑物的真实存在。绘图的专制在建造者试图照搬绘图的许多建筑物上表露无遗。真实性属于图纸而不属于建筑物。这种态度的例子是如此普遍,我在此无需赘述。建筑物如此直接地引用建筑师的定义,与建筑物的使用如此地毫无联系,唯一的参照就是图纸。然而一张真正的建筑图纸应该首先蕴含着建造的知识。现在许多建筑师忽视关于建筑物如何建造的问题。有人会争论说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有些作品是在建筑师没有在场的状况下完成的,而那些建筑师直接依赖于图纸和说明书来实施他们的设计项目。然而,每个人都会同意在过去曾使建筑师受益匪浅的社会凝聚力今天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张图纸在被画出来之前就已经接受了某种建造的惯例。只是到了最近,也许是由于启蒙运动时期的一些建筑师,图形表达与建造知识之间的联系才开始消解。
另一方面,许多建筑师相信建筑作品应该成为设计过程的准确记录。如果说在1920年代“漫
游建筑”的思想使建筑结构发生了转变,并产生了一系列序列来引入运动的想法,那么在1980年代,建筑作为整理了思想历程的物质产物这样的观念则取而代之。在整理现实的思想历程的转化过程中,建筑物的自身表达较之于建筑师的思想表达变得不重要了。而且,建筑生产的无意识性阻碍了物体的自主性。自然而然地,问题产生了:设计过程可以被视作建筑学的目的吗? 难道建筑学不是为了生产别的东西吗? 简单地对设计过程进行记录就可以成为我们称之为建筑的现实吗? 建筑物仅仅是图纸的三维转化或所谓的设计过程的结果吗? 以前不是这样的,建筑师首先思考的是建筑物的真实存在,而后才是他们用来表述这些想法的图纸。现在这一关系常常是颠倒的。
与物质现实相冲突的结果就是建筑被直接地转化为图纸的映像或是设计过程的表现。最能体现目前学院派建筑的最大特点的词语是“直接性”(immediateness)。建筑试图成为图纸直接、紧密而又简单的立体延伸。建筑师想要保持他们的图纸的韵味。然而如果这是他们最渴望的目标,在这样一种意愿下,建筑师将建筑学消减成为一个私人性、个人化的领域。随之而来的就是这种直接性转化了建筑师的意图,将本应被认为具有普遍性的属性变成一种个人化的、表现主义的声明。建筑学从而失去了与社会的必要联系,其结果就是陷入一种私人的世界。
建筑学能够是一个私人的世界吗? 它是否可以被消减为一种个人的表达? 尽管建筑师非常欣赏其他艺术家看上去在那样一种个人领域里工作,他们却并非处在类似的状况。以我的观点来看,他们的工作是与他人共享的,至少不应该那么地个人化,以至于会以一种本质上不属于公共环境范畴的方式侵入到公共的领域。建筑学自身就意味着公共的参与,从设计过程开始的那一刻直到施工结束。然而关于这一点我们仍然没有把握,因为在今天,公共性与私密
性的界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模糊。当建筑在城市中被建造时,它就表达了公共性。城市对于建筑的需要在于建筑既是一个对物质环境进行人工转化的工具,又是一个承载社会生活的框架。我们生活其中的建筑物的不同类型——作为用来生成各种形体的共享语言这一概念,成为了理解建筑及其生产的前提。所以我不认为我们可以把某些艺术家所尝试的工作称为建筑,他们将我们的学科与任意的三维经验混为一谈,捏造了一些未名的物体,有时是对自然的模仿,有时是对无法使用的机器的隐喻。
但是没有了过去曾经存在于项目设计与建造之间的联系,建造者仅仅成为了手段,建造技术被屈从为奴隶。建筑学与建造之间的亲密性被破坏了。这种亲密性曾经是建筑作品非常本质的属性,总会以某种方式呈现于外观上。我们知道一种决定论式的话语是无法解释建筑学的,但是我们承认建筑师应该接受技术手段并将建造系统作为最终成就建筑的形式创造过程的出发点。甚至柯布西耶的建筑亦应该被看作是以对建造技术由来已久的接受为基础的形式创作。因此,作为一个建筑师,从传统意义上意味着同时也是一个建造者,即向别人解释如何建造的人。关于建造技术的知识(即使不是精通)总是隐含于创作建筑的思想之中。关于建造原理的知识必须非常充分,建筑师才有可能进行总是发生在实际建造之前的形式创造。看起来似乎是能够应用的技术接受了形式的限度,因为恰恰是对于这些局限性的认同使建造过程在建筑中表现得清晰可见。矛盾的是,技术的灵活性反而令建筑师忘记了技术手段的存在。现在建造技术的灵活性导致了它在建筑学自身及其构思过程中的消失。这是一种新的状况。过去的建筑师既是建筑师也是建造者。在现在这种分离状况出现以前,形式的发明同时也是建造手段的发明。其中的一个也就意味着另一个。建筑内在的随意性总是表现得毫不起眼。换句话说,形式的随意性在建造中消失了,而建筑学起到了两者之间的桥梁作用。
现在形式的随意性在建筑物自身表现得很明显,因为建造已经在设计游戏中被剔除了。然而当随意性在建筑物上是这么一目了然的时候,建筑学就消亡了;我所理解的建筑学最有价值的属性也消失了。建筑学为这种态度付出了代价,因为常常有建筑师展示给我们一幅脆弱的图像以及对于那种虚构性的趣味。这就是直接性带来的后果。令人好奇的是,现代主义运动并未发生这样的状况,关于直接性的观点在那里并不适用。我们无论从技术还是从社会目标方面来看,现代主义时期的建筑师都非常尊重建造技术与建筑物的使用功能。虽然他们的建筑可能没有能够同时成功地解决那些问题,但是他们在工作中致力于融入这些关注,因此直接性没有成为他们的建筑的特征。除了图像的力量,建筑学的理念始终含有对于外部世界的洞察。但是现在缺乏与外部世界的接触带来的是一种完全在图板上控制的对于自主性建筑的幻想。
也许可以争论说将来的建筑不会再有过去那样持久的状态,今后的建筑将以短暂性为特征。这可以解释现在建筑物单薄的状态,即使它们使用了石材。现在的建筑受到这种短暂性状态的影响因此自身也呈现出短暂性,不管用的是什么材料。这就带给我们一个大问题:现在的建筑不能像过去那么持久呢? 现在的建筑是否给人一种作品容易消逝的感觉? 我认为这些问题都必须肯定地予以回答,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认识过去的建筑物获得生命的令人愉悦的方式,并以此来抵抗这种趋势。建筑物的建造需要付出巨大的劳动与花费。建筑从原则上,从经济性的角度来看应该是持久的。材料应该赋予建筑物比较长的寿命。建筑物从前是按永久性的要求来建造的,至少我们并不期待它会消失。但是现在情况变了。虽然我们不愿以这种方式看待我们的建筑,这种看法已经远离了传统建筑,不管我们怎样宣称尊重历史。我们也许潜意识地知道建筑物不会像过去那样持久了,但是我们还是要拒绝这种想法,即使实际情况影响到建筑学并给它打上了短暂性的印记。如果建筑是短暂的,它就会是直接性的。
如果说建筑学曾致力于构想的实现,那么此后它将致力于构想的构想。建筑学的骄傲在于把构想变成实现,因为建筑生成的方式揭示了在头脑中构想的形式与建成的形式之间的连续性,而后者则成为了唯一存在的现实。理想的世界被转化到真实的世界,因为建筑的属性在于它应该被建造出来这一事实。它是一种思想的产物,只能从表达的行为中获得它的连贯性,同时又变成了一种独立的现实存在。现在的建筑丧失了与其真正的支点之间的联系,直接性是建筑在世界上的角色遭受根本性转变的必然后果。我仍然信仰具有现实性的建筑学,但是我必须承认在很大程度上这种信仰反映的是我的期望,超出了我对未来所能作出的理性预见。
我并不认为现在是对这样重要的问题进行更深入讨论的合适时机,但是我想这些讨论应该发生在学院里,我很愿意与有兴趣的同学继续探讨。尽管如此,我也很愿意就我提出的问题给予一个回应。建筑师应该意识到,建筑——他们所参与的工作,他们的工作——是一种复杂的现实,包括了许多方面的存在,因此那种直接性的幻想是不可能的。建筑物如同多棱镜一样把所有这些方面的存在都反射出来。我们应该在设计过程中认识它们,从而避免那种总是会扭曲建筑现实的简单化。
事实上建筑师会意识到他们的工作受到多方面的限制,这些实际的限制可能是从意识形态到一块砖,但这并不妨碍建筑被想象出来。满足建筑物内在的多方面需要的能力应该是关键性的,建筑师籍此才能将差异性浓缩为建筑物独特的自我存在。
尽管我将图纸和模型看作是在学校里讨论建筑必要和正常的手段,我鼓励学生去体会那种建筑的实际生产、建筑物的建造所带来的巨大愉悦。这意味着我很愿意在学生处于入门阶段时
陪伴他们,在他们身边,直到他们成长为建筑的创造者。我们生活在一个不统一的世界——如同Cobb教授所说的那样,一个不确定的年代——建筑师,不管他们的愿望和意图如何,在一个多样性的社会里工作都会感到无助和苦恼。所以,一旦建筑师掌握了技能,训练了双眼,首要的就是获取能帮助他(她)选择职业生涯的发展方向的关键性知识;这是他(她)设计的建筑物将会参照的方向。依我看来,现在的建筑学入门必须包括对历史的谙熟——历史不再是形式的仓库或风格的作坊,而仅仅是提供了思考建筑演变的素材,以及过去建筑师的工作方法。
那么,为什么我如此确信建筑物既不是设计过程的结果,也不仅仅是对图纸的实现? 换句话说,为什么我如此强调建筑物不是只属于建筑师的财产? 主要是因为我相信建筑师会从现场迅速消失,建筑物一旦建成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建筑师承受了建筑物站起来的过程中遇到的所有困难——作为人造物,建筑也许在开始时可以说是反映了我们的意愿,表达了我们的欲望,说明了我们在学校里讨论的那些问题。在一段时间里,我们可以把建筑物看成是一面镜子,在镜子的反射中看到自己,最后变成曾经的自己。我们倾向于认为建筑物是不断发展的历史进程中的个人宣言,然而现在我确信一旦施工完成,一旦建筑物进入自己的现实与自己的角色,所有那些建筑师关注的问题和他们的努力都消融了。从这一刻开始建筑物不再需要任何来自建筑师或者周边事物的保护。最后,只有周边事物作为线索保留了下来,使评论者或历史学家能够认识这个建筑物,或是向其他人解释其建筑形式的由来。
建筑物独自伫立着,处于一种彻底的孤寂中——不再有激烈的争论,不再有更多的麻烦。建筑已经获得决定性的处境而且永久性地成为自己的主人。我愿意看到建筑物得到自己恰当的处境,享有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不相信建筑仅仅是当我们谈论建筑物的时候所引入的上层建
筑。我更倾向于认为,当建筑物已经处于自身的孤寂,建筑学就一如我们呼吸的空气。
所有这些思考都会体现在我们的作品中吗? 我希望是。因为如果建筑师意识到是建筑物在主宰自己的生命,他们的设计方式是不一样的,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我们个人所关注的事情是第二位的,建筑物最终的现实存在会成为我们工作的真正目的。建筑物的物质性,它们自身的存在,将成为唯一和仅有的关注点。这种态度使我们在建筑物和自己之间保持了必要的距离。
在所有象征或造型艺术里,建筑学很可能是艺术家与其作品之间距离最远的艺术。一位画家或一位雕塑家可以在画布或石头上直接留下自己的印记,使自己与作品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建筑却不是这样。在我们的学科里,我们和作品之间隔着一段自然的距离,这段距离应该始终予以保留,特别是我们的想法在项目中开始被实现的时候。保持这段距离就是接受建筑的现实性,但同时也是项目一开始就有的先决条件。建筑学意味着作品与我们之间的距离,所以最终一旦作品获得了物质上的完整性,它就会独立自主地存在下去。看到我们的想法已经在现实中存在而不再属于自己,我们的愉悦正是来自对这种距离的体验当中。更何况,一件建筑作品,如果成功的话,可以忘掉建筑师。
所有这些想法能否在我现在展示的作品中体现出来? 我相信自己长久以来一直以它们为伴。我竭尽所能赋予Bankinter项目那种在城市环境里使用烧制的粘土(砖)所能获得的光辉,通过这种方式使它与现存的郊区住宅之间建立一种自然的联系(图1)。在设计Logrono项目的时候,我试图在城市中呈现公共领域的存在(图2)。在Merida这样一个几乎已经失去了记忆的古罗马城市,我希望能再现古罗马的世界(图3)。
[“建筑的孤寂”是拉斐尔 • 莫内欧于1985年3月9日接受哈佛大学设计学院的建筑学系主任一职时所做的“丹下键三(KenzoTange)讲座”。原文发表于EL CROQUIS RAFAEL MONEO 1967-2004专辑,p608-615。图片均选自专辑。]
图1,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