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TV 之歌
钟文凯
这是一个注定要饱受争议的建筑,却没有人能阻止它的存在;
它是中国人所不能想象的,却只有中国人会建造起来;
它屹立于一个“与西方平行的宇宙”,却是全球一体化的明证;
它的建筑师意识到西方人很容易去想象中国会失败,却必须想象中国会成功;
它象征着“一种意志力、热情和勇气的结合”,却无法体现公平、冷静和理智;
它出现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这里实行的却是市场经济;
它之所以能建起来是因为“在中国,金钱(还)不能左右一切”,但是没有它背后雄厚的资金,它最多不过是纸上谈兵;
它在“奥运瘦身”中曾一度搁浅,但不仅幸免于难,反而造价激增;
它的业主在市场经济中获取了巨大的利益,却从未遭遇过真正的市场竞争;
它能容纳一万名员工、同时播放一百多个频道的电视节目,发出的却是和谐的声音;
它是三缄其口的媒体,却承载着传扬文化的使命;
它曾经长期离散在幕后,如今终于站到了前台;
它发送的无形电波已经占据了无数家庭的起居室,却还要以物质的形态雄踞于首都的中央商务区;
它的城市有着千百年的历史,却在沦为一座“通属城市”;
它坐落在一个东方的都市,却在脚下的绿地上拼贴起古罗马地图;
它的建筑师向往“拥塞的文化”,却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摊大饼般的城市,还有拥塞的交通;
它的建筑师还写下过“大”建筑的宣言——“让文脉死去吧”(算是文雅的翻译),却深知文脉不仅仅是物质的,还有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向度;
它如同从天而降的外来物,却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一幕都市的奇观、一个当代的符号;
它是无数地标中的一个,却要统御周围的城市空间,并展现出“拥抱整座城市”的姿态;
它的尺度巨大无比,但形体却一目了然;
它是一个首尾相连的巨环,又是一扇无所指向的巨窗;
它可以在烈日下投射巨大的阴影,也可能消失在四处弥漫的尘雾之中;
它被一些人认为奇丑无比,另一些人则赞叹它惊人的美;
它似乎要腾空而起,却显得僵硬笨重;
它留空了地面,却又以泰山压顶之势凌驾于地面之上;
它张开了一顶高高在上的巨伞,却不能为人们遮风挡雨;
它容纳了丰富多彩的内容,却把它们严严实实地包裹在由玻璃覆盖、钢铁捆绑的筒体之中;
它夸张了“大”,却隐藏了“多”;
它是一张喇叭口,又是一个消音筒;
它是一个包罗万象的“集体”,又是一个享有特权的异类;
它让人惊叹于集体的“大”,同时意识到个人的“小”;
它抽象得近乎极简,却招来稀奇古怪的外号;
它引诱世人去猜想,却拒绝任何单一的解读;
它的建筑师声称对形式不感兴趣,却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形式;
它的建筑师还斥责对高度的追逐毫无意义,却并不介意世界上最长的悬挑;
它七十多米的悬挑是对重力的藐视,却不得不求助于超乎寻常的钢材重量;
它身处一个安全至上、甚至连乘坐地铁都要通过安检的政治中心,却要最大限度地挑战结构安全的极限;
它倾斜扭转,却又不可思议地达到了静力学的平衡;
它的结构设计突破了现有的规范,却经历了最理性最严谨最尖端——甚至在数年前都不可能实现的计算机模拟和验算;
它刻画在外表皮上的斜撑网络看似随机无序,却是一幅表现受力分布的图解;
它直率地把结构概念写在了脸上,却在默默地忍受内部构件的弯曲、扭转、颤抖和变形;
它的施工规模宏大困难复杂,却又必须精确无比,两个悬挑体量在二百米高空中的对接只能完成于某个季节的清晨某个时间的某种气温之下;
它无情地利用了最先进的技术,却没有赶上可持续发展的思潮;
它既是摩天楼,又被称作是对摩天楼的激进反思;
它被誉为二十一世纪之初最前卫的建筑设计,其结构主义的灵感却闪现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前社会主义苏联;
它包容了一条向公众开放的环形参观路径,那既是一所庞大的企业机构内的寄生体,又是一条能注入“公共性”的输液管;
它被称作是一个能弱化等级秩序、促进员工之间的交流与合作的“社会容器”,但建筑师又不得不提醒人们不应高估建筑的力量,因为社会的进步取决于“更大的图景”;
它期待不可预知的变化,却必须应对不可预知的灾难;
它的安全疏散系统据说能极大地缩短逃生的时间,却无奈于一场“自燃”的大火;
它的建筑师曾经感叹建筑太慢了,永远也赶不上资本主义社会里“像病毒一样不断变异”的市场环境,以至好莱坞一个性质类似的项目在几年间逐渐“蒸发”,但是它的设计从竞赛方案到最后建成却保持了惊人的一致,说明在令外界瞠目结舌的中国快速经济增长中,这个机构却表现得出奇之稳定,甚至比建筑还慢;
它或许还隐喻着社会主义制度和市场经济的两根擎天巨柱在向彼此倾斜,在空中作九十度的转向并奇迹般地在水平维度上相遇,但底下已经空无一物,只有紧抱着对方并凝结为一个不分你我的巨构才能屹立于地震带而不倒,这确实需要超人般的意志力、热情和勇气,并且不得不付出昂贵的代价;
它描绘了中国当代的上层意识形态,却没有反映中国当代的基层社会现实;
它敏锐地捕获了中国这一刻的历史片段,却未能向我们展现未来的图景;
它是机缘巧合,却又势所必然;
它充满着矛盾,却仍自成一体;
这是一个注定要饱受争议的建筑,却没有人能忽视它的存在。
[本文发表于《城市 空间 设计》2009/06 (总第10期),史建主持的《新观察》评论专栏“CCTV 新楼与库哈斯”笔谈,p5-7。]